從開始到現在

「制服日」就像其他重要的傳統節日、典章制度般，內建有療癒意義……

故事要從家族的小表妹說起，某天她突發奇想，遮掉白制服領口私立女中的銜稱，然後逢人就問，「你不覺得——我這樣很像中山的嗎？」突梯形象讓你回想年少時，補習街巷弄最深處的華麗場景：一座空間幅員遼闊，卻宛如失壓海底般滯塞悶嗆的教室，幾乎擠下整整三百個學生。前排漏夜排隊劃位的明星學校女孩，依據制服的色系，整齊劃一的魚貫入座——寶石綠、骨瓷白、萊姆黃、蘋果青，就像光線通過三稜鏡瞬間折射成的極域光譜，就像古老宗教義理不可僭階的種姓制度。

你們在狹仄的走道與女孩錯身，故意把筆或者是講義推落高腳椅，丟入前排的座位，或更甚者，還在筆蓋或講義扉頁，歪斜醜陋地鐫寫著「要我的電話嗎」或「等會下課請你吃赫哲樓下虱目魚羹」的搭訕留言。擁擠的空間盈溢著過度荷爾蒙的氣味，和那些蛋白質核酸泡沫生成然後破裂的輕微聲響。

於是整個青春期循環，關於不同女校制服的顏色，體貼襯衫肌理背面摺疊出的胸罩痕跡，揣想著那根本視而不見卻成為慾望投射的單薄蒼白身體，就變成你們熱中的春秋盛事。把女孩所屬的鮮豔制服，製作成班聯會發行的紀念徽章，驕傲地別在草綠色的書包上；把連桌椅旁邊的「□□高中」的「高」加上提手旁，「中」後面補注進「山」這個關鍵字……搞中山，啞然失笑。年復一年，屆復一屆，以情色笑話夢想與意淫建構世界的男孩與男孩，好像沒有更新一點的創意了。

待在大學夠久，這才發現大學制度裡學生熱中的、一個名之曰「制服日」的節令。在這個神聖時間、通過儀式的當口，大學生從褪盡青春正盛的機器貓百寶袋中，撈回積塵染色的高中制服，穿起來然後走進大學的階梯教室。學生們，尤其女孩子，更是以極後現代的拼貼技法，把這一行青春意符（signifying）發揚光大。她們打的是朝暮浸瀆的時尚OL彩妝——粉桃腮紅眼影，金蔥眼線唇蜜，長項鍊大耳環，蹬希臘風的綁帶涼鞋，卻配合慶典，真的給穿回了樸素的高中制服。百褶裙及膝，制服襯衫悶厚不透氣。於是乎——懷舊的圖騰和敗金女的流行品味，衰老又旖旎在教室組合成變形金剛，她們純真而世故的討論著，關於「誰的襯衫是（訂）作的」或「某某某已經穿不下百褶裙」……像小雞牝鹿似的咕咕笑倒。

這一整群濃妝豔抹，日常總穿搭熱褲細肩帶，或潮衫潮褲，頭髮抓得巍峨尖聳的花樣少男少女，選擇在這一天，遵守校訓，團結且榮耀地穿回了當年說什麼都鄙夷的制服。襯衫紮得是整齊不紊，以藍線繡的校名、學號氣宇軒昂。在這樣的唐突與不穩定之中，你發現其中幽隱的和諧。

歸根究柢，這不過是對遠行青春的逞兇鬥狠，只是這份強悍，多少隱含了虛張聲勢的成分。那並不像科幻或愛情電影的字幕詭計，一年後、三年後或是五年後，迢遠時間被草率的摺疊濃縮，輕如蟬翼。事實是——光澤熠熠，卻轉瞬即逝的黃金年代，隨著制服的暈渲泛黃，扯斷的線頭、擦破的領口……終致無以重演。像一齣重播再重播的球賽，忽然有了新的進展，十局、十一局、十二局，球員們開始無休止的延長加賽。我們被推著離開了那座如監獄般圍牆高聳、禁令繁縟，還規定不能離校買午餐、朝會遲到被風紀記點的爛地方、鳥地方，從此禁止進入。外套改了款式，毛衣更動色澤，舊的五碼學號不再使用，或分派給新一輪的學弟妹……

這無以承受之重，教人情何以堪？

這麼說來，「制服日」就像其他重要的傳統節日、典章制度般，內建有療癒意義。誰能不對被記憶截成片片斷面的「光陰的故事」，懷著幾分惆悵緬懷？至少我們還能趁機翻找出舊制服，洗淨曬飽，看著那意味深長的三條橫槓，讓它英姿颯爽，在盛夏大太陽下閃閃發亮。別忘了，「制服」這樣的一個詞，同音異訓，還有「制服」這樣的一層轉喻——於是我們選擇了一個時空節點，再次對無限透明的青春意象俯首臣服。這大概就是「制服日」的由來……只不過這麼一個熱情拳拳的儀式，這下子卻多了幾分嫉妒、羞赧與感傷的寓意。